亦知人生要有别，但恐岁月去飘忽

原文

不饮胡为醉兀兀，此心已逐归鞍发。

归人犹自念庭帏，今我何以慰寂寞。

登高回首坡垅隔，但见乌帽出复没。

苦寒念尔衣裘薄，独骑瘦马踏残月。

路人行歌居人乐，童仆怪我苦凄恻。

亦知人生要有别，但恐岁月去飘忽。

寒灯相对记畴昔，夜雨何时听萧瑟？

君知此意不可忘，慎勿苦爱高官职。

翻译

不曾饮酒，为什么突然觉得神思恍惚？我的内心，已随着你的身影一同离去。

寂寞归途，你尚且可以陪伴家中老父。旷野之中，我如何去抚慰心中的孤独？

站在高处，回首眺望返回京师的身影，只能望见，你头顶的乌纱帽忽隐忽现。

却是担心，你独自一人骑着瘦马归去，衣裳单薄，在寒冷的残月下孤单寂寞。

路上行人，边走边歌非常的欢乐快活，我却无法，就连童仆也说我悲凉凄苦。

却叹原来，我也知道人生中总有离别，只是唯恐，岁月匆匆奔流飞逝如流水。

寒灯相对，你可想起我们曾经的约定？何时才能，夜雨时分一同听萧瑟连绵？

只是希望，你不要忘记早退闲居之意，切记如此，不要贪恋官场的高官厚禄。

出处

《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》，苏轼（1037~1101），字子瞻，一字和仲，号铁冠道人、东坡居士，眉州眉山（今四川省眉山市）人，为北宋中期文坛领袖，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，一生坎坷，却始终乐观。宋高宗时追赠太师，宋孝宗时追谥文忠。

本首诗写于苏轼初次与弟弟分离。

解读

之前读《古诗十九首》，字里行间说透了离愁别恨，如秋风，吹得人透体生寒。所以，想找些明亮一点的文字来读，便想到了苏轼，因为在我心里，苏轼一直是一个乐天派的样子，到哪里都活得开心，更有大江东去浪淘尽这样的气魄。

如果你熟悉苏轼，就知道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，于是，悲剧就这样发生了，一路读下来非但没有感受到一丝暖意，反倒是直接入了冬，只能怪自己太天真。

如果要用一句话介绍苏轼的内心世界，那就是这句「亦知人生要有别，但恐岁月去飘忽」了。

是的，我想错了，苏轼根本不是一个用乐观两个字就能解释的人。想用一个词语解释人的一生，只是妄念，等真正看着他走过这一生，只有无言。我之前认识的，也是大多数人所认识的，是一个豁达、乐观、豪放的苏东坡，但现在我看到的，更多却是他的亲友离别之哀伤、时间流逝之感叹、内心原则之坚守。

苏轼的一生，是贬来贬去的一生，他既被新党所厌，又被旧党所恶，最远被贬到海南岛，那时的海南岛可不是今天的旅游胜地，而是宋朝官员能被贬到的最远的地方，实乃蛮荒之所、瘴疫之乡。

毫无疑问，苏轼是一个勇士，能直面惨淡的人生。

被贬到黄州，阻挡不了他煮东坡肉，甚至还写下了「猪肉颂」，教大家怎么吃猪肉；后来被贬到惠州，阻挡不了他「日啖荔枝三百颗」，把朝廷里的对头气得半死；最后被贬到儋州，阻挡不了他吃生蚝，甚至感叹「食之甚美，未始有也」还开玩笑说这等美食，朝廷里的那帮人知道了还不得来抢；到最后从海南回返，仍然只是感叹「九死南荒吾不恨，兹游奇绝冠平生」。

虽然这其间经历了无数朋友离别、亲人离去，写了不知道多少悲伤感叹的诗词，可是看不到哪怕一丁点怨气，就像月光，虽然清冷，但是纯净。

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，能够在任何条件、任何情况下都如此热爱生活？

这段时间，我看了很多苏轼的诗词，了解了他的生平，甚至专门听了台大讲苏轼的课，我慢慢觉得，是因为「恐惧」。

苏轼写诗填词，很少用到「恐」这个字，他基本没有什么怕的东西，但这首诗里有，「但恐岁月去飘忽」，他真的怕时间流逝得太快，他真的怕与亲人朋友分别。

他恐惧离别，恐惧时光飞逝，恐惧岁月无情，于是珍惜每一分每一秒，珍惜每一位身边的人，升起绝大的勇气面对惨淡的人生。

在正常的理解中，勇敢与恐惧是对立的概念，一个人越勇敢，就越不会惧怕什么，一个人越惧怕什么，就越不勇敢。但其实并不是这样，反而应该是一个人越惧怕什么，就越能升起某种勇敢之心。

勇敢与恐惧并不是对立的，恐惧是勇敢的背景，恐惧越是深沉，勇敢就越是夺目。越是害怕时间流逝，就越是勇敢面对生活；越是恐惧亲友离别，就越是珍视短暂相遇；越是畏惧世事无常，就越是享受此刻此时。

这也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写出如此多悲凉诗词的苏轼，居然是我们眼中的无敌乐天派了。

所以，我们也许不应该问自己或他人，你为什么不勇敢？而是应该问，你为什么不恐惧？而当我们想认识一个人的时候，真正触及到内核的问题不是你最喜欢什么，而是你到底在惧怕什么？

想必，如果自己能够从苏轼身上学到一点点对于时光流逝、亲友分离的恐惧，那就一定能好好地度过这一生吧。

1037年，苏轼出生。
1039年，苏轼2岁，弟弟苏澈出生。
1057年，苏轼20岁，初次进京赶考，与弟弟一同中进士，深得欧阳修赏识称赞。
1057年，苏轼20岁，考试结束后尚未回乡，闻母亲程夫人病故，回乡奔丧。
1059年，苏轼22岁，长子苏迈出生。
1065年，苏轼28岁，苏轼从地方返回朝廷为官，后妻子王弗去世。
1066年，苏轼28岁，父亲苏洵去世，苏轼、苏辙兄弟扶柩还乡，守孝三年。
1068年，苏轼30岁，续娶王弗堂妹王闰之为妻。
1069年，苏轼32岁，返回京师，正值王安石变法。
1070年，苏轼33岁，次子苏迨出生。
1071年，苏轼34岁，因上书讨论王安石新法弊病，为王安石新党所恶，于是请求出京任职，被授为杭州通判。
1072年，苏轼35岁，三子苏过出生。
1073年，苏轼36岁，收留王朝云。
1074年，苏轼37岁，调往密州（山东诸城）任知州。
1077年，苏轼40岁，任徐州知州，到任当年遇洪水决堤，率领众人治水，保住了徐州。
1079年，苏轼42岁，调为湖州知州，写诗《湖州谢表》上奏，被新党利用，解释为讥讽朝廷，被逮捕押解前往京师，入狱，几乎要置之于死地，后被王安石及多方所救，此即乌台诗案。
1080年，苏轼43岁，被贬黄州，官职低微，薪俸微薄，生活清苦，公务之余，带领家人开垦城东的一块坡地，种田帮补生计，自号东坡居士。
1083年，苏轼46岁，侍妾朝云的幼儿苏遁出生。
1084年，苏轼47岁，奉诏赴汝州就任，旅途劳顿，路费已尽，七月二十八日，幼儿苏遁中暑不治，夭折，后居住于常州。
1085年，苏轼48岁，被召还朝，此时新党式微，旧党重新执政，苏轼对旧党完全废除新法持保留态度，于是又遭旧党诬告陷害，再度自求外调。
1089年，苏轼52岁，调往杭州任知州，遇大旱、瘟疫，赈济民众，深受爱戴。
1091年，苏轼54岁，被召入京，调往颖州任知州。
1092年，苏轼55岁，调往扬州任知州。
1093年，苏轼56岁，妻子王闰之去世，调往定州任知州。
1094年，苏轼57岁，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，再次被贬至惠州。
1096年，苏轼59岁，侍妾王朝云病故，临终前，执苏轼之手，诵《金刚经》四偈：“一切有为法，如梦幻泡影，如露亦如电，应作如是观”。
1097年，苏轼60岁，贬至海南儋州（这几乎是宋朝官员能被贬到的最远的地方）。
1101年，苏轼64岁，逢朝廷大赦，北归，七月二十八日，逝世于常州，葬于郏县小峨眉山。
1112年，弟弟苏辙逝世，葬于郏县小峨眉山苏轼墓旁。
1126年，金国攻陷汴京，北宋灭亡。

总结

百年随手过，万事转头空，
人生虽如梦，千里与君同。

此心安何处，江南烟雨中，
一点浩然气，千里快哉风。

拓展阅读

谁作桓伊三弄，惊破绿窗幽梦？
新月与愁烟，满江天。
欲去又还不去，明日落花飞絮。
飞絮送行舟，水东流。
《昭君怨·金山送柳子玉》苏轼（作于1074年二月，送别朋友柳子玉）

蜀客到江南，长忆吴山好。
吴蜀风流自古同，归去应须早。
还与去年人，共藉西湖草。
莫惜尊前仔细看，应是容颜老。
《卜算子·自京口还钱塘道中寄述古太守》苏轼（作于1074年三月，寄给在杭州同乡的长官陈襄）

去年相送，余杭门外，飞雪似杨花。
今年春尽，杨花似雪，犹不见还家。
对酒卷帘邀明月，风露透窗纱。
恰似姮娥怜双燕，分明照、画梁斜。
《少年游·润州作代人寄远》苏轼（作于1074年三月底，苏轼这段时间四处奔走赈济灾民，写给许久未见的妻子王润之）

翠蛾羞黛怯人看。
掩霜纨，泪偷弹。
且尽一尊，收泪唱《阳关》。
漫道帝城天样远，
天易见，见君难。
画堂新构近孤山。
曲栏干，为谁安？
飞絮落花，春色属明年。
欲棹小舟寻旧事，
无处问，水连天。
《江城子·孤山竹阁送述古》苏轼（作于1074年，既是同乡也是长官的陈襄调往南都，苏轼为送行一共写了7首词，这是其中一首）

东武望余杭，云海天涯两渺茫。
何日功成名遂了，还乡，
醉笑陪公三万场。
不用诉离觞，痛饮从来别有肠。
今夜送归灯火冷，河塘，
堕泪羊公却姓杨。
《南乡子·和杨元素时移守密州》（作于1074年，苏轼的老熟人杨绘出任杭州太守，迎接杨绘所作）

一年三度过苏台，清尊长是开。
佳人相问苦相猜，这回来下来？
情未尽，老先催，人生真可咍。
他年桃李阿谁栽，刘郎双鬓衰。
《阮郎归·苏州席上作》苏轼（作于1074年，不久就要调往密州，佳人苦恼托人来问道，这次来还是不来？）

苍颜华发，故山归计何时决！
旧交新贵音书绝，惟有佳人，犹作殷勤别。
离亭欲去歌声咽，潇潇细雨凉吹颊。
泪珠不用罗巾浥，弹在罗衫，图得见时说。
《醉落魄·苏州阊门留别》苏轼（作于1074年，调往密州途中，歌妓阊门为他设宴饯行）

十年生死两茫茫，不思量，自难忘。
千里孤坟，无处话凄凉。
纵使相逢应不识，尘满面，鬓如霜。
夜来幽梦忽还乡，小轩窗，正梳妆。
相顾无言，惟有泪千行。
料得年年肠断处，明月夜，短松冈。
《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》苏轼（作于1075年，梦见10年前去世的妻子王弗）

丙辰中秋，欢饮达旦，大醉，作此篇，兼怀子由。
明月几时有？把酒问青天。
不知天上宫阙，今夕是何年。
我欲乘风归去，又恐琼楼玉宇，高处不胜寒。
起舞弄清影，何似在人间？
转朱阁，低绮户，照无眠。
不应有恨，何事长向别时圆？
人有悲欢离合，月有阴晴圆缺，此事古难全。
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婵娟。
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苏轼（作于1076年，此时已经与弟弟苏澈七年未见）

暮云收尽溢清寒，银汉无声转玉盘。
此生此夜不长好，明月明年何处看。
《阳关曲·中秋作》苏轼（作于1077年，终于与弟弟苏澈相聚共度中秋）

天涯流落思无穷。
既相逢，却匆匆。
携手佳人，和泪折残红。
为问东风余几许？
春纵在，与谁同？
隋堤三月水溶溶。
背归鸿，去吴中。
回首彭城，清泗与淮通。
欲寄相思千点泪，
流不到，楚江东。
《江城子·别徐州》苏轼（作于1079年，于从徐州调任湖州途中）

圣主如天万物春，小臣愚暗自亡身。
百年未满先偿债，十口无归更累人。
是处青山可埋骨，他年夜雨独伤神。
与君世世为兄弟，更结来生未了因。
《狱中寄子由二首·其一》苏轼（作于1079年，因乌台诗案陷于狱中，自以为将死，于是写了两首诗交给狱卒，带给自己的弟弟苏澈）

世事一场大梦，人生几度秋凉？
夜来风叶已鸣廊，看取眉头鬓上。
酒贱常愁客少，月明多被云妨。
中秋谁与共孤光，把盏凄然北望。
《西江月·黄州中秋》苏轼（作于1080年，初贬黄州）

缺月挂疏桐，漏断人初静。
谁见幽人独往来，缥缈孤鸿影。
惊起却回头，有恨无人省。
拣尽寒枝不肯栖，寂寞沙洲冷。
《卜算子·黄州定慧院寓居作》苏轼（作于1082年，被贬黄州的第三年）

霜降水痕收。
浅碧鳞鳞露远洲。
酒力渐消风力软，飕飕。
破帽多情却恋头。
佳节若为酬。
但把清尊断送秋。
万事到头都是梦，休休。
明日黄花蝶也愁。
《南乡子·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》苏轼（作于1082年，被贬黄州的第三年，为黄州知州徐君猷而作）

三月七日，沙湖道中遇雨，雨具先去，同行皆狼狈，余独不觉。已而遂晴，故作此。
莫听穿林打叶声，
何妨吟啸且徐行。
竹杖芒鞋轻胜马，谁怕？
一蓑烟雨任平生。
料峭春风吹酒醒，微冷，
山头斜照却相迎。
回首向来萧瑟处，归去，
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《定风波·莫听穿林打叶声》苏轼（作于1082年，被贬黄州的第三年）

大江东去，浪淘尽，千古风流人物。
故垒西边，人道是，三国周郎赤壁。
乱石穿空，惊涛拍岸，卷起千堆雪。
江山如画，一时多少豪杰。
遥想公瑾当年，小乔初嫁了，雄姿英发。
羽扇纶巾，谈笑间，樯橹灰飞烟灭。
故国神游，多情应笑我，早生华发。
人生如梦，一尊还酹江月。
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苏轼（作于1082年，被贬黄州的第三年）

苏子曰：
客亦知夫水与月乎？逝者如斯，而未尝往也；盈虚者如彼，而卒莫消长也。
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，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；自其不变者而观之，则物与我皆无尽也，而又何羡乎！
且夫天地之间，物各有主，苟非吾之所有，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，与山间之明月，耳得之而为声，目遇之而成色，取之无禁，用之不竭，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，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
《前赤壁赋》苏轼（作于1082年，被贬黄州的第三年）

王定国歌儿曰柔奴，姓宇文氏，眉目娟丽，善应对，家世住京师。定国南迁归，余问柔：“广南风土，应是不好？”柔对曰：“此心安处，便是吾乡。”因为缀词云。
常羡人间琢玉郎，
天应乞与点酥娘。
尽道清歌传皓齿，
风起，雪飞炎海变清凉。
万里归来颜愈少，
微笑，笑时犹带岭梅香。
试问岭南应不好，
却道：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《定风波·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》苏轼（作于1083年，为因乌台诗案牵连被贬的好友的侍妾所做）

林断山明竹隐墙。
乱蝉衰草小池塘。
翻空白鸟时时见，
照水红蕖细细香。
村舍外，古城旁。
杖藜徐步转斜阳。
殷勤昨夜三更雨，
又得浮生一日凉。
《鹧鸪天·林断山明竹隐墙》苏轼（作于1083年）

落日绣帘卷，亭下水连空。
知君为我新作，窗户湿青红。
长记平山堂上，欹枕江南烟雨，杳杳没孤鸿。
认得醉翁语，山色有无中。
一千顷，都镜净，倒碧峰。
忽然浪起，掀舞一叶白头翁。
堪笑兰台公子，未解庄生天籁，刚道有雌雄。
一点浩然气，千里快哉风。
《水调歌头·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》苏轼（作于1083年，为同贬至黄州的张怀民所作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