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在人类文明的历史花园里漫游时,总会遇上一些庞然巨兽,就像守护城堡的巨龙。无数上古先贤曾向它们发起挑战,然后将自己的攻略与心得凝结为文字或话语,回荡在后人的耳边。
那都是一些宏大的命题,关于世界、关于生命,也关于自己。
有人说,具体的问题,哪怕再微小也值得关注,大而无当的问题,则是能过则过。
我当然反对这个答案,但也认同其指出了某种现实。大而无当的问题,其意义不在找到答案,而是在于探索的过程,就如同我们在游戏中挑战Boss,打败它其实是最不重要的事,甚至于在最后一击时,我的心绪里还包含了一份不舍。
我真正想得到的其实是挑战的刺激、成功的快感与自我的磨炼。所以,如果执着于找到那些庞大命题的答案,而消磨了探索的乐趣,那就得不偿失了。
你知道的,一直以来,我都在问自己,人生的意义何在?人的一生该如何度过?这些大而不当的问题深深的困扰着我,就像生命中的一个空洞,不断啃噬着我,让我彻夜难眠。
曾经,我得出结论,人生的意义在于创造,因为创造是无限的,它有足够的空间去容纳人无尽的欲望,能将原本不存在之物带入世间,能让我们在时间的长河里,留下刻痕。
但是,缺憾在于,创造终究只是少部分人的事,哪怕是创造之人,也不可能永远都保有创造力,这个答案无法彻底灭除我心头的困惑。
我始终求而不得,直到前不久,才发现错在哪里。
我只看到在炙热的工坊里,铁匠敲打着通红的铁锭,闪亮的铁屑四处崩散,却没有看到,晶莹的汗水流过千川,他也在敲打着自身。一把精良的宝剑是造物,难道铸剑的工匠,不是更加神秘的造物么?
每个人都是创造者,无时无刻都在创造,我却视而不见。
转变只发生在一念之间,当创造隐匿到了幕后,感受就浮现在了台前。
我突然意识到,当我在讲创造时,我只是在描述一个概念、陈述一种想象,其背后又隐藏了哪些我没有觉察到的幽微之处呢?
我发现那是一种深沉而弥漫的恐惧,我害怕广大世界对于渺小自我的否定,于是下意识拒斥这个世界,孤独地活在过去与未来的幽怖里。而当觉察到这一切之时,我才发现,我就活在创造之中,真正值得做的,是去感受这个过程。
感受,就意味着我们与真实的事物建立关系,活在当下的现实。
我曾听一位心理学家说,当一个人在讲感受时,他是在讲自己,而当一个人在讲想法时,他只是在防御。
现实是,人们往往激情四射地喷吐着自己的想法,就像机枪口绽放的火舌,却只敢将自己的感受封印在字里行间,锁死在书架最深处的黑暗角落。人深深地隐藏着自己,以至于自己都被骗过,我想,觉察到概念对于感受的遮蔽,也许是现代人困境的某个答案。
希腊神话中有一位美貌非凡的青年,叫做纳西索斯(Narcissus),他生来就拥有令人惊叹的容貌,引得众多男女为之倾倒。
有一天,他来到一处清澈的水池边,俯身一看,立刻被水中倒映的自己深深吸引。纳西索斯无法移开视线,日复一日地凝视着水中的倒影,渐渐忘记了饮食。他试图触碰、亲吻那个美丽的影像,却每次都只能激起水面的涟漪。
最终,纳西索斯因无法触及并拥抱自己的倒影而憔悴消亡。
纳西索斯,在乎水中的倒影,更胜过自身。现代人不也是如此么?精装修的朋友圈与毛胚的人生,无数次亲吻倒影而不得的绝望,不正是这其间的张力,造就了这个商业社会的繁华,更遮蔽了自我的匮乏么?
不止两千多年前古典希腊神话故事的隐喻,在近现代,20世纪初由德国哲学家埃德蒙德·胡塞尔(Edmund Husserl)创立的现象学中,也有非常直接的论述,它强调直接经验的重要性,现象学认为,我们应该关注事物在意识中如何呈现,而不是被预设的概念所限制。
现象学提出了「悬置(epoché)」的概念,要求我们暂时搁置对世界的既有判断,以更纯粹的方式去体验世界。
从这个角度,我开始有点理解《金刚经》所说的「过去心不可得,现在心不可得,未来心不可得」,它其实是在提醒我们悬置「时间」这个虚幻的概念,当我还存在着过去、现在、未来的区分,就会失去生命的实感。即不要活在抽象的概念里,而是要活在具体的感受里。
也才看到我读了无数遍的「因无所住而生其心」的另一重意义,即「感觉」不依赖于任何东西而存在,可不就是「无所住」么?
在无所住的状态之中,我们重新诞生于世间,忠于自己的感受和体验,去选择与行动,不被任何标签与定义所束缚。
感受这一分一秒,将心注入当下此刻,品尝一杯水的味道,感受清晨空气的澄澈与宁静。
我们本身就是最伟大的创造,我们本身就是时间长河里最闪亮的那道刻痕,如同流星。
有意思的是,最宏大的问题,居然指向了最微末的答案。
我对这个答案很满意。
我感受,故我在。
